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禪畫院地址:廣東省東莞市厚街鎮湖景大道12號莞非展貿中心3號樓119室南宗禪畫院院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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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水論 雲谷

凡畫山水,意在筆先。丈山尺樹,寸馬分人。遠人無目,遠樹無枝。遠山無石,隱隱如眉;遠水無波,高與雲齊。此是訣也。


山高雲塞,石壁泉塞,道路人塞。石看三面,路看兩頭,樹看頂頭,水看風腳。此是法也。


凡畫山水,平夷頂尖者巅,峭峻相連者崖,懸石者岩,形圓者巒,路通者川。兩山夾道者名爲壑也,兩山夾水名爲澗也,似嶺而高者名爲陵也,極目而平者名爲坂也。依此者粗知之仿佛也。


觀者先看氣象,後辨清濁。定賓主之朝揖,列群峰之威儀,多則亂,少則慢,不多不少,要分遠近。遠山不得連近山,遠水不得連近水。山腰掩抱,寺舍可安;斷岸坂堤,小橋小置。有路處則林木,岸絕處則古渡,水斷處則煙樹,水闊處則征帆,林密處居舍。臨岩古木,根斷而纏藤;臨流石岸,欹奇而水痕。


凡畫林木,遠者疏平,近者高密,有葉者枝嫩柔,無葉者枝硬勁。松皮如鱗,柏皮纏身。生土上者根長而莖直,生石上者拳曲而伶仃。古木節多而半死,寒林扶疏而蕭森。


有兩不分天地,不辨東西。有風無雨,只看樹枝。有雨無風,樹頭低壓,行人傘笠,漁父蓑衣。雨霁則雲收天碧,薄霧霏微,山添翠潤,日近斜晖。


早景則千山欲曉,霧霭微微,朦胧殘月,氣色昏迷。晚景則山銜紅日,帆卷江渚,路行人急,半掩柴扉。


春景則霧鎖煙籠,長煙引素,水如藍染,山色漸清。夏景則古木蔽天,綠水無波,穿雲瀑布,近水幽亭。秋景則天如水色,簇簇幽林,雁鴻秋水,蘆島沙汀。冬景則借地爲雪,樵者負薪,漁舟倚岸,水

淺沙平。


凡畫山水,須按四時。或曰煙籠霧鎖,或曰楚岫雲歸,或曰秋天曉霁,或曰古冢斷碑,或曰洞庭春色,或曰路荒人迷。如此之類,謂之畫題。


山頭不得一樣,樹頭不得一般。山籍樹而爲衣,樹籍山而爲骨。樹不可繁,要見山之秀麗;山不可亂,須顯山之精神。能如此者,可謂名手之畫山水也。

●《山水決》王維

夫畫道之中,水墨最爲上。肇自然之性,成造化之功。或咫尺之圖,寫千裏之景。東西南北,宛爾目前;春夏秋冬,生于筆下。初鋪水際,忌爲浮泛之山;次布路歧,莫作連綿之道。主峰最宜高聳,客

山須是奔趨。回抱處僧舍可安,水陸邊人家可置。


村莊著數樹以成林枝須抱體;山崖合一水而瀑瀉,泉不亂流。渡口只宜寂寂,人行須是疏疏。


泛舟楫之橋梁,且宜高聳;著漁人之釣艇,低乃無妨。懸崖險峻之間,好安怪木;峭壁巉岩之通途。

遠岫與雲容交接,遙天共水色交光。山鈎鎖處,沿流最出其中;路接危時,棧道可安于此。平地樓

台,偏宜高柳人家;名山寺觀,雅稱奇杉襯樓閣。


遠景煙籠,深岩雲鎖。酒旗則當路高懸,客帆宜遇水低挂。遠山須要低排,近樹惟宜拔迸。手親筆

硯之馀,有時遊戲三昧。歲月遙永,頗探幽微。妙悟者不在多言,善學者還從規矩。


塔頂參天,不須見殿,似有似無,或上或下。芳堆土埠,半露檐廒;草舍蘆亭,略呈樯檸。山分八

面,石有三方。閑雲切忌芝草樣,人物不過一寸許,松柏上現二尺長。


《林泉高致集》(宋)郭思 撰
◆提要

《林泉高致集》一卷,舊本題宋郭思撰。思父熙,字淳夫,溫縣人。官翰林待诏直長,以善畫名於時。思字得之,登元豐五年進士,官至徽猷閣待制,秦鳳路經略安撫使。書首有思所作序,謂丱角侍先子,每聞一說,旋即筆記,收拾纂集,用贻同好。故陳振孫《書錄解題》以此書爲思追述其父遺迹事實而作。今案書凡六篇,曰山水訓,曰畫意,曰畫訣,曰畫題,曰畫格拾遺,曰畫記。


其篇首實題贈正議大夫郭熙撰。又有政和七年翰林學士河南許光凝序,亦謂公平日講論小筆範式,燦然盈編,題曰《郭氏林泉高致》,而書中多附思所作釋語,並稱間以所聞注而出之。據此,則自山水訓至畫題四篇,皆熙之詞,而思爲之注。


惟畫格拾遺一篇紀熙平生真迹,畫記一篇述熙在神宗時寵遇之事,則當爲思所論撰,而並爲一編者也。許光凝序尚有元豐以來詩歌贊記,陳振孫即稱已阙,而此本前後又載入王維《李成山水訣》、荊浩《山水賦》、董羽《畫龍輯議》各一篇,亦非郭氏原本之舊。書末有至正八年豫章歐陽必學重刻一行,或即元時刊書者所附入欤?別本又有《山水訣纂》一卷,亦題宋郭思撰。


前有簽書河南府判官廳公事王緯序,稱思述其父熙平日所說山水畫法,好事者喜傳其文而緯得之最先。大觀四年,镂版廣之。校其文與《林泉高致》所載山水訓一篇首尾相同,疑思先纂是編,後複增益之,爲《林泉高致集》,而其書已行,故至今猶兩存之也。舊末又有《圖畫見聞志》一卷,與郭若虛同名,而其文迥異。中載葉夢得《評畫行》,似非思所裒輯,疑本別爲一編,乃續郭若虛書而作者。後人因所收畫訣、畫題皆思述其父之詞,故取附山水訓纂之末耳。以上二編,一與思書相複,一與思書無關,今俱刊除不錄。而附存其目於此書之末,用以訂同異,備考核焉。


◆原序

語曰:志于道,據于德,依于仁,遊于藝。謂禮樂射禦書數畫之流也。易之山墳、氣墳、形墳,出于三皇。山如山,氣如氣,形如形,皆畫之椎輪。黃帝制衣裳有章數,或繪或繡,皆畫本也。故舜十二章,山龍華蟲,曰觀古人象。《爾雅》曰:“畫,象也。”言象之所以爲畫爾。《易》設卦觀象系辭,《論語》:“繪事後素”,《周禮》:“繪畫之事後素工”,畫之爲本甚大且遠。自古說伏戲畫八卦,讀爲今汝畫之畫,畫文訓爲止,不知畫八卦爲等義,故畫當爲畫,但今畫出于後世,其實止于畫字爾。又今之古文篆籀禽魚,皆有象形之體,即象形畫之法也。思丱角時,侍先子遊泉石,每落筆必曰:畫山水有法,豈得草草。思聞一說,旋即筆記。今收拾纂集,殆數十百條,不敢失墜,用贻同好。噫!先子少從道家之學,吐故納新,本遊方外,家世無畫學,蓋天性得之,遂遊藝于此,以成名焉。然於潛德懿行,孝友仁施,爲深則遊焉息焉。此志子孫當曉之也。

◆《林泉高致集》(宋)郭熙 述 郭思 攥輯
《林泉高致》翰林待诏直長贈正議大夫郭熙淳夫撰

◎山水訓

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,其旨安在?丘園,養素所常處也;泉石,嘯傲所常樂也;漁樵,隱逸所常適也;猿鶴,飛鳴所常親也。塵囂缰鎖,此人情所常厭也。煙霞仙聖,此人情所常願而不得見也。直以太平盛日,君親之心兩隆,苟潔一身出處,節義斯系,豈仁人高蹈遠引,爲離世絕俗之行,而必與箕穎埒素黃绮同芳哉!白駒之詩,紫芝之詠,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。然則林泉之志,煙霞之侶,夢寐在焉,耳目斷絕,今得妙手郁然出之,不下堂筵,坐窮泉壑,猿聲鳥啼依約在耳,山光水色氵晃漾奪目,此豈不快人意,實獲我心哉,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之本意也。不此之主而輕心臨之,豈不蕪雜神觀,溷濁清風也哉!

畫山水有體,鋪舒爲宏圖而無余,消縮爲小景而不少。看山水亦有體,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,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低。

山水,大物也。人之看者,須遠而觀之,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。若士女人物,小小之筆,即掌中幾上,一展便見,一覽便盡,此皆畫之法也。

世之笃論,謂山水有可行者,有可望者,有可遊者,有可居者。畫凡至此,皆入妙品。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遊之爲得,何者?觀今山川,地占數百裏,可遊可居之處十無三四,而必取可居可遊之品。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,正謂此佳處故也。故畫者當以此意造,而鑒者又當以此意窮之,此之謂不失其本意。

畫亦有相法,李成子孫昌盛,其山腳地面皆渾厚闊大,上秀而下豐,合有後之相也,非特謂相兼,理當如此故也。

人之學畫,無異學書,今取鍾、王、虞、柳,久必入其仿佛。至于大人達士,不局于一家,必兼收並覽,廣議博考,以使我自成一家,然後爲得。今齊魯之士惟摹營丘,關陝之士惟摹範寬,一己之學,猶爲蹈襲,況齊魯關陝,輻員數千裏,州州縣縣,人人作之哉!專門之學,自古爲病,正謂出于一律,而不肯聽者,不可罪不聽之人,迨由陳迹,人之耳目喜新厭故,天下之同情也,故予以爲大人達士不局于一家者,此也。

柳子厚善論爲文,余以爲不止于文。萬事有訣,盡當如是,況于畫乎!何以言之?凡一景之畫,不以大小多少,必須注精以一之。不精則神不專,必神與俱成之。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;必嚴重以肅之,不嚴則思不深;必恪勤以周之,不恪則景不完。故積惰氣而強之者,其迹軟懦而不決,此不注精之病也;積昏氣而汨之者,其狀黯猥而不爽,此神不與俱成之弊也。以輕心挑之者,其形略而不圓,此不嚴重之弊也;以慢心忽之者,其體疏率而不齊,此不恪勤之弊也。故不決則失分解法,不爽則失潇灑法,不圓則失體裁法,不齊則失緊慢法,此最作者之大病出,然可與明者道:

【思平昔見先子作一二圖,有一時委下不顧,動經一二十日不嚮,再三體之,是意不欲。意不欲者,豈非所謂惰氣者乎!又每乘興得意而作,則萬事俱忘,及事汨志撓,外物有一則亦委而不顧。委而不顧者,豈非所謂昏氣者乎!凡落筆之日,必明窗淨幾,焚香左右,精筆妙墨,盥手滌硯,如見大賓,必神閑意定,然後爲之,豈非所謂不敢以輕心挑之者乎!已營之又徹之,已增之又潤之,一之可矣又再之,再之可矣又複之,每一圖必重複終始,如戒嚴敵然後畢,此豈非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!所謂天下之事,不論大小,例須如此,而後有成。先子嚮思每丁甯委曲,論及于此,豈非教思終身奉之以爲進修之道耶!】

學畫花者,以一株花置深坑中,臨其上而瞰之,則花之四面得矣。學畫竹者,取一枝竹,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,則竹之真形出矣。學畫山水者何以異此?蓋身即山川而取之,則山水之意度見矣。真山水之川谷遠望之以取其勢,近看之以取其質。真山水之雲氣四時不同:春融,夏蓊郁,秋疏薄,冬黯淡。畫見其大象而不爲斬刻之形,則雲氣之態度活矣。真山水之煙岚四時不同,春山淡冶而如笑,夏山蒼翠而如滴,秋山明淨如妝,冬山慘淡而如睡。畫見其大意而不爲刻畫之迹,則煙岚之景象正矣。真山水之風雨遠望可得,而近者玩習不能究錯縱起止之勢,真山水之陰晴遠望可盡,而近者拘狹不能得明晦隱見之迹。山之人物以標道路,山之樓觀以標勝概,山之林木映蔽以分遠近,山之溪谷斷續以分淺深。水之津渡橋梁以足人事,水之漁艇釣竿以足人意,大山堂堂爲衆山之主,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爲遠近大小之宗主也。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,無偃蹇背卻之勢也。長松亭亭爲衆木之表,所以分布以次藤蘿草木爲振契依附之師帥也,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,而衆小人爲之役使。無憑陵愁挫之態也。山近看如此,遠數裏看又如此,遠十數裏看又如此,每遠每異,所謂“山形步步移”也。山正面如此,側面又如此,背面又如此,每看每異,所謂“山形面面看”也。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形狀,可得不悉乎!山春夏看如此,秋冬看又如此,所謂“四時之景不同”也。山朝看如此,暮看又如此,陰睛看又如此,所謂“朝暮之變態不同”也。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意態,可得不究乎!春山煙雲連綿人欣欣,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,秋山明淨搖落人肅肅,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。看此畫令人生此意,如真在此山中,此畫之景外意也。見青煙白道而思行,見平川落照而思望,見幽人山而思居,見岩扃泉石而思遊。看此畫令人起此心,如將真即其處,此畫之意外妙也。

東南之山多奇秀,天地非爲東南私也。東南之地極下,水潦之所歸,以漱濯開露之所出,故其地薄,其水淺,其山多奇峰峭壁,而鬥出霄漢之外,瀑布千丈飛落于霞雲之表。如華山垂溜,非不千丈也,如華山者鮮爾,縱有渾厚者,亦多出地上,而非出地中也。

西北之山多渾厚,天地非爲西北偏也。西北之地極高,水源之所出,以岡隴擁腫之所埋,故其地厚,其水深,其山多堆阜盤礴而連延不斷于千裏之外。介丘有頂而迤逦拔萃于四逵之野。如嵩山少室,非不拔也,如嵩少類者鮮爾,縱有峭拔者,亦多出地中而非地上也。

嵩山多好溪,華山多好峰,衡山多好別岫,常山多好列岫,泰山特好主峰,天台、武夷、廬、霍、雁蕩、岷峨、巫峽、天壇、王屋、林廬、武當,皆天下名山巨鎮,天地寶藏所出,仙聖窟宅所隱,奇崛神秀莫可窮,其要妙欲奪其造化,則莫神于好,莫精于勤,莫大于飽遊饫看,曆曆羅列于胸中,而目不見絹素,手不知筆墨,磊磊落落,杳杳漠漠,莫非吾畫,此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而草聖益佳,張顛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而筆勢益俊者也。今執筆者所養之不擴充,所覽之不淳熟,所經之不衆多,所取之不精粹,而得紙拂壁,水墨遽下,不知何以掇景于煙霞之表,發興于溪山之顛哉!後主妄語,其病可數。何謂所養欲擴充?近者畫手有《仁者樂山圖》,作一叟支頤于峰畔,《智者樂水圖》作一叟側耳于岩前,此不擴充之病也。蓋仁者樂山宜如白樂天《草堂圖》,山居之意裕足也。智者樂水宜如王摩诘《辋川圖》,水中之樂饒給也。仁智所樂豈只一夫之形狀可見之哉!何謂所覽欲淳熟?近世畫工,畫山則峰不過三五峰,畫水則波不過三五波,此不淳熟之病也。蓋畫山,高者、下者、大者、小者,盎碎嚮背,顛頂朝揖,其體渾然相應,則山之美意足矣。畫水,齊者、淚者、卷而飛激者、引而舒長者,其狀宛然自足,則水態富贍也。何謂所經之不衆多?近世畫手生于吳越者,寫東南之聳瘦;居鹹秦者,貌關隴之壯;浪學範寬者,乏營丘之秀;媚師王維者,缺關同之風骨。凡此之類,咎在于所經之不衆多也。何謂所取之不精粹?千裏之山不能盡奇,萬裏之水豈能盡秀。太行枕華夏而面目者,林慮泰山占齊魯而勝絕者,龍岩一概畫之,版圖何異?凡此之類,咎在于所取之不精粹也。故專于坡陀失之粗,專于幽閑失之薄,專于人物失之俗,專于樓觀失之冗,專于石則骨露,專于土則肉多。筆迹不混成謂之疏,疏則無真意;墨色不滋潤謂之枯,枯則無生意。水潺氵爰則謂之死水,雲不自在則謂之凍雲,山無明晦則謂之無日影,山無隱見則謂之無煙霭。今山日到處明,日不到處晦,山因日影之常形也。明晦不分焉,故曰無日影。今山煙霭到意隱,煙霭不到處見,山因煙霭之常態也。隱見不分焉,故日無煙霭。

山,大物也,其形欲聳撥,欲偃蹇,欲軒豁,欲箕踞,欲盤礴,欲渾厚,欲雄豪,欲精神,欲嚴重,欲顧盼,欲朝揖,欲上有蓋,欲下有乘,欲前有據,欲後有倚,欲下瞰而若臨觀,欲下遊而若指麾,此山之大體也。

水,活物也,其形欲深靜,欲柔滑,欲汪洋,欲回環,欲肥膩,欲噴薄,欲激射,欲多泉,欲遠流,欲瀑布插天,欲濺撲入地,欲漁釣怡怡,欲草木欣欣,欲挾煙雲而秀媚,欲照溪谷而光輝,此水之活體也。

山以水爲血脈,以草木爲毛發,以煙雲爲神彩,故山得水而活,得草木而華,得煙雲而秀媚。水以山爲面,以亭榭爲眉目,以漁釣爲精神,故水得山而媚,得亭榭而明快,得漁釣而曠落,此山水之布置也。

山有高有下,高者血脈在下,其肩股開張,基腳壯厚,巒岫岡勢培擁相勾連,映帶不絕,此高山也。故如是高山謂之不孤,謂之不什。下者血脈在上,其顛半落,項領相攀,根基龐大,堆阜臃腫,直下深插,莫測其淺深,此淺山也。故如是淺山謂之不薄,謂之不泄。高山而孤,體幹有什之理,淺山而薄,神氣有泄之理,此山水之體裁也。

山得水而活,水得山而媚。

石者,天地之骨也,骨貴堅深而不淺露。水者,天地之血也,血貴周流而不凝滯。

山無煙雲如春無花草。

山無雲則不秀,無水則不媚,無道路則不活,無林木則不生,無深遠則淺,無平遠則近,無高遠則下。

山有三遠:自山下而仰山顛,謂之高遠;自山前而窺山後,謂之深遠;自近山而望遠山,謂之平遠。高遠之色清明,深遠之色重晦;平遠之色有明有晦;高遠之勢突兀,深遠之意重疊,平遠之意沖融而缥缥缈缈。其人物之在三遠也,高遠者明了,深遠者細碎,平遠者沖淡。明了者不短,細碎者不長,沖淡者不大,此三遠也。

山有三大,山大于木,木大于人。山不數十裏如木之大,則山不大;木不數十百如人之大,則木不大。木之所以比夫人者,先自其葉,而人之所以比大木者,先自其頭。木葉若幹可以敵人之頭,人之頭自若幹葉而成之,則人之大小,木之大小,山之大小,自此而皆中程度,此三大也。

遠山無皴,遠水無波,遠人無目。非無也,如無耳。

山欲高,盡出之則不高,煙霞鎖其腰則高矣。水欲遠,盡出之則不遠,掩映斷其派則遠矣。

山因藏其腰則高,水因斷其灣則遠。蓋山盡出不唯無秀撥之高,兼何異畫碓嘴!水盡出不唯無盤折之遠,兼何異畫蚯蚓!

正面溪山林木盤折,委曲鋪設,其景而來不厭其詳,所以足人目之近尋也。傍邊平遠,峤嶺重疊,鈎連缥缈而去,不厭其遠,所以極人目之曠望也。

◎畫意

世人止知吾落筆作畫,卻不知畫非易事。莊子說畫史“解衣盤礴”,此真得畫家之法。人須養得胸中寬快,意思悅適,如所謂易直子諒,油然之心生,則人之笑啼情狀,物之尖斜偃側,自然布列于心中,不覺見之于筆下。晉人顧恺之必構層樓以爲畫所,此真古之達士!不然,則志意已抑郁沈滯,局在一曲,如何得寫貌物情,摅發人思哉!假如工人斫琴得峄陽孤桐,巧手妙意洞然于中,則樸材在地,枝葉未披,而雷氏成琴,曉然已在于目。其意煩悖體,拙魯悶嘿之人,見铦鑿利刀,不知下手之處,焉得焦尾五聲揚音于清風流水哉!更如前人言“詩是無形畫,畫是有形詩”,哲人多談此言,吾人所師。余因暇日閱晉唐古今詩什,其中佳句有道盡人腹中之事,有裝出目前之景,然不因靜居燕坐,明窗淨幾,一炷爐香,萬慮消沈,則佳句好意亦看不出,幽情美趣亦想不成,即畫之主意亦豈易!及乎境界已熟,心手已應,方始縱橫中度,左右逢原。世人將就率意,觸情草草便得。

【思因記先子嘗所誦道古人清篇秀句,有發于佳思而可畫者,並思亦嘗旁搜廣引,以獻之先子,先子謂爲可用者,其詩雖全章半句及只一聯者,鹹錄之于下。好事者觀此,則古今精筆亦可以思過半矣。】

先子嘗誦詩可畫者

女兒山頭春雪消,路傍仙杏發柔條。心期欲去知何日,惆望回車下野橋。(唐·羊士谔《望女兒山》)

獨訪山家歇還涉,茅屋斜連隔松葉。主人聞語未開門,繞籬野菜飛黃蝶。(長孫左輔《尋山家》)

南遊兄弟幾時還,知在三湘五嶺間,獨立衡門秋水闊,寒鴉飛去日沈山。(窦鞏《寄南遊》)

釣罷孤舟系葦梢,酒開新甕鮓開包。自從江浙爲漁父,二十余年手不叉。(無名氏)

舍南舍北皆春水,但見群鷗日日來。(老杜)

渡水蹇驢只耳直,避風羸仆一肩高。(雪詩)

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。(王摩诘)

六月杖藜來石路,午陰多處聽潺湲。(王介甫)

數聲離岸擄,幾點別州山。 (魏野)

思嘗助記

遠水兼天淨,孤城隱霧深。(老杜)

犬眠花影地,牛牧雨聲陂。(李拱村舍)

密竹滴殘雨,高峰留夕陽。(夏疾叔簡)

天遙來雁小,江闊去帆孤。(姚合)

雪意未成雲著地,秋聲不斷雁連天。(錢惟演)

春潮帶雨晚來急,野渡無人舟自橫。(韋應物)

相看臨遠水,獨自坐孤舟。(鄭谷)

◎畫訣

凡經營下筆,必合天地。何謂天地?謂如一尺半幅之上,上留天之位,下留地之位,中間方立意定景。見世之初學,據案把筆下去,率爾立意,觸情塗抹,滿幅看之,填塞人目,已令人意不快,那得取賞于潇灑,見情于高大哉!

山水先理會大山,名爲主峰。主峰已定,方作以次,近者、遠者、小者、大者,以其一境主之于此,故曰主峰。(如君臣上下也。)

林石先理會大松,名爲宗老。宗老意定,方作以次,雜窠、小卉、女蘿、碎石,以其一山表之于此,故曰宗老。(如君子小人也。)

山有戴土,山有戴石。土山戴石,林木瘦聳;石山戴土,林木肥茂。木有在山,木有在水。在山者,土厚之處有千尺之松;在水者,土薄處有數尺之檗。水有流水,石有盤石;水有瀑布,石有怪石。瀑布練飛于林木表,怪石虎蹲于路隅。雨有欲雨,雪有欲雪;雨有大雨,雪有大雪;雨有雨霁,雪有雪霁;風有急風,雲有歸雲;風有大風,雲有輕雲。大風有吹沙走石之勢,輕雲有薄羅引素之容。

店舍依溪不依水沖,依溪以近水,不依水沖以爲害。或有依水沖者,水雖沖之,必無水害處也。村落依陸不依山,依陸以便耕,不依山以爲耕遠。或有依山者,山之間必有可耕處也。

大松大石必畫于大岸大波之上,不可作于淺灘平渚之邊。

一種使筆不可反爲筆使,一種用墨不可反爲墨用。筆與墨,人之淺近事,二物且不知所以操縱,又焉得成絕妙也哉!此亦非難,近取諸書法,正與此類也。故說者謂王右軍喜鵝,意在取其轉項。如人之執筆轉腕以結字,此正與論畫用筆同。故世之人多謂善書者往往善畫,蓋由其轉腕用筆之不滯也。或曰墨之用何如?答曰:用焦墨,用宿墨,用退墨,用埃墨,不一而足,不一而得。(詳見下文)

硯用石,用瓦,用盆,用甕,片墨用精墨而已,不必用東川與西山,筆用尖者、圓者、粗者、細者、如針者、如刷者。運墨有時而用淡墨,有時而用濃墨,有時而用焦墨,有時而用宿墨,有時而用退墨,有時而用廚中埃墨,有時而取青黛雜墨水而用之。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,即墨色滋潤而不枯燥。用濃墨、焦墨欲特然取其限界,非濃與焦則松林石角不了然,故爾了然,然後用青墨水重疊過之,即墨色分明,常如霧露中出也。淡墨重疊旋旋而取之謂之幹,淡以銳筆橫臥惹惹而取之謂之皴,擦以水墨再三而淋之謂之渲,以水墨滾同而澤之謂之刷,以筆頭直往而指之謂之扌卒,以筆頭特下而指之謂之擢。以筆端而注之謂之點,點施于人物,亦施于木葉,以筆引而去之謂之畫,畫施于樓屋,亦施于松針。雪色用淡濃墨作濃淡,但墨之色不一而染就煙色就缣素本色萦拂,以淡水而痕之,不可見筆墨迹。風色用黃土或埃墨而得之,土色用淡墨、埃墨而得之。石色用青黛和墨而淺深取之,瀑布用缣素本色,但焦墨作其旁以得之。

水色春綠、夏碧、秋青、冬黑,天色春晃、夏蒼、秋淨、冬黯。畫之處所須冬燠夏涼,宏堂邃宇。

畫之志思須百慮,不幹神盤意豁。老杜詩所謂“五日畫一水,十日畫一石”,“能事不受相蹙逼,王宰始肯留真迹”,斯言當矣!

◎畫題

《世說》所載戴安道一事,安道就陳留範宣學,宣之讀書抄書,安道皆學,至于安道學畫,宣乃以爲無用而不喜。安道于是取《南都賦》,爲宣畫其所賦內前代衣冠宮室,人物鳥獸,草木山川,莫不畢具,而一一有所證據,有所征考,宣躍然從之曰:“畫之有益。”如是然後重畫。然則自帝王、名公、臣儒相襲,而畫者皆有所爲述作也。如今成都周公禮殿,有西晉益州刺史張牧畫三皇五帝,三代至漢以來,君臣聖賢人物,燦然滿殿,令人識萬世禮樂,故王右軍恨不克見。而今士大夫之室,則世之俗工下吏,務眩細巧,又豈知古人于畫事別有意旨哉!中間吾爲試官,出堯民擊壤題,其間人物卻作今人巾帻。此不學之弊,不知古人學畫之本意也。

【思因纂錄先子畫題之下,間以所聞注而出之,蓋亦用先人之本訓爾。】

一種畫春夏秋冬各有始終曉暮之類,品意物色便當分解,況其間各有趣哉!其他不消拘四時,而經史諸子中故事又各須臨時所宜者爲可,謂如春有早春雲景,早春雨景,殘雪早春,雪霁早春,雨霁早春,煙雨早春,寒雲欲雨春,早春晚景,曉日春山,春雲欲雨,早春煙霭,春雲出谷,滿溪春溜,春雨春風(作斜風細雨),春山明麗,春雲如白鶴,(非多,謂如鶴形也。飛揚鶴之類,亦取自在爾。)皆春題也。

夏有夏山晴霁,夏山雨霁,夏山風雨,夏山早行,夏山林館,夏雨山行,夏山林木怪石,夏山松石平遠,夏山雨過,濃雲欲雨,驟風急雨,(又曰飄風急雨。)夏山雨罷雲歸,夏雨溪谷濺瀑,夏山煙曉,夏山煙晚,夏日山居,夏雲多奇峰,皆夏題也。

秋有初秋雨過,平遠秋霁,(亦曰秋山雨霁)秋風雨霁,秋雲下隴,秋煙出谷,秋風欲雨,(又曰西風欲雨)秋風細雨,(亦曰秋雨)西風驟雨,秋晚煙岚,秋山晚意,秋山晚照,秋晚平遠,遠水澄清,疏林秋晚,秋景林石,秋景松石,平遠秋景,皆秋題也。

冬有寒雲欲雪,冬陰密雪,冬陰霰雪,翔風飄雪,山澗小雪,四溪遠雪,雪後山家,雪中漁舍,<舟義>舟沽酒,踏雪遠沽,雪溪平遠,又曰風雪平遠,絕澗松雪,松軒醉雪,水榭吟風,皆冬題也。

曉有春曉,秋曉,雨曉,雪曉,煙風曉色,秋煙曉色,春霭曉色,皆曉題也。

晚有春山晚照,雨過晚照,雪殘晚照,疏林晚照,平川返照,遠水晚照,暮山煙霭,僧歸溪寺,客到晚扉,皆晚題也。